1.云岗的黄昏(1/2)
云岗一月里下了雪,外面冻上了,一片洁净萧条的白。在这座盆地边沿的城市,雪是很少见的,我从记事起也只见过一两回,于我女儿而言更是新鲜。
她现在正坐在地上,紧靠着书房那扇落地的窗向外面看,一手不经意地攥着毛茸茸的地毯,一手敷在玻璃上。她有九岁了——我隔得很近,也坐在地上——她微微蜷曲的头发搭在肩上,黑亮亮的,从我的视线看过去,她的眸子几乎贴到玻璃上,稚气的睫毛已经覆在上面了,我有些想要提醒她的冲动:窗玻璃冻得冰冷生脆,还是不要接触到为好。可是我没有这样劝——要想说服孩子们,若是讲道理还不如吓吓他们来得迅速有用,可是女儿是格外执拗的:她会挑起眉毛,瞪大眼睛听着话,然后把头一扭,只给人看她冷淡的腮帮子。
“在看什么呢?”我挪动到她的身边,也学她的样子探着脖子往外看,我把十只指尖触到玻璃上,一种凛冽的电流即刻顺着我的手臂传进去,直凉到心底。
“冷吧?”女儿盯着我笑,“只是刚开始,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她把那只凉沁沁的手伸过来触碰了一下我的脸,看我哆嗦了一下子,她缩手回去:“你摸我这块儿的玻璃,就是暖暖的。”
“你该不会是怕它冷,专门把它煨热乎吧?”
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过于早慧的孩子,很懂得规划自己的生活,也能分辨是非善恶,可她总是冒出些稚气的想法,做出些稚气的举动,而且寻根究底,精力旺盛,当然脾气难免古怪。亲戚中早有关于这孩子奇奇怪怪的言论,不过那些闲着没有事做的人,总是说不完的长短,不听也罢了。
谁没有过奇妙的思考、瑰丽的想象?不趁着小小年纪时候一吐为快,到了该懂事的时候,人前人后还敢“胡言乱语”,还敢不加入平庸的洪流,就等着被戴上“奇奇怪怪”的帽子吧!成年人把最宝贵的个性逼到最逼仄的旮旯,也许并不是本人的过错,在昏沉的梦里,悄悄释放着的不羁和幻丽,到了梦醒的时候,便也自然地忘却了。
“当然不是。”女儿瞥了我一眼,挺难为情地指一指窗外,“你看外面的人。”
这时候正逢下班的时节,窗外是来往不息的十字路口和云岗广场西南的小小一角,路虽难走,可是人很多,一步一滑——雪停了有一阵子,路是化出水的冰面上扑了一点细软的雪,反倒让路面更加具有欺骗性。天是灰白的天,日光渐渐黯淡,可是因为这一世界的雪,映得光莹莹的,没有一点儿黄昏气象。
“我们为什么要呆在屋子里呢?”
“因为外面太冷啊,宝贝,会把你冻坏的。”
“外面有这么多的人……”
“你看,他们都在赶着回家呀。”
女儿不说话了,她这次是把鼻尖都挤压在窗玻璃上,我很担心她的倔脾气犯了,那出不出去受冻怕是由不得我了。好在她似乎认同了我刚刚说的话,因为紧接着她说:“他们都回家了,外面该有多么寂寞啊。”
我的心“咯噔”了一下,那种感觉似曾相识,可是很快就消失了,我很诧异女儿这么早就用上‘寂寞’这样的词语,而且她恬静的小脸上隐隐约约流荡的失意,给我一种真正寂寞的感受。
“不会寂寞的,雪夜里什么都睡着了,在梦里悄悄开出花来。”
“它们做的春天的梦咯?”
“嗯,春天的梦。”
女儿有顿悟的欣喜,不再说话,她向着玻璃哈几口气,用手指在上面写写画画,我则把目光投向外面。经她一提,我才注意到,在这间被空调风烘得暖暖的书房里,一墙之隔,外部世界的寒冷和喧声都无法侵入。而呆在如此温暖踏实的地方的我,一旦像女儿一样发现了雪景与人群,哪怕是不敢出去,也已经有了一丝痒酥酥的不安分,哪怕人还是端坐在地毯上,心却随着目之所及一同飞出去了。
十字路口的那一竖向着更远的地方纵深去,两边渐渐地有愈来愈高的梧桐,先是真正的中国青梧,再远的一律是悬铃木了。青梧还好,苗条笔挺些,如青玉绿云。之后是悬铃木。这段路在秋天是很奇妙的景象,一段青碧,一段灰黄,叶子的颜色将天空都浸染足了,是水墨画联属着西方的油画,一段是一段的。
悬铃木有些扰人:春夏之交漫天飞絮,让人不敢轻易摘了口罩;掉了毛毛,紧接着就是脱皮,弯弯半卷,掉落的是深褐色的外皮,一眼看去像是古画的绢纸的色泽,树干显出臜眼的浅青色的裸露,怪难为情的;之后又是掉叶子,掉一地,踩上去有窸窣的叶脉碎裂的声音,一众人踢踢踏踏踩过去,一众碎叶都响起来——真不知道那些秋日的晨昏我是怎么过来的。
广场边的树是新移栽的,都用三两根木棍作了扶持的拐杖,拦腰喷了白药,连着树底的雪,好像这些弱不禁风的小树的病号服。
广场那头的房屋没有这边的地势高,我看见那个方向的灰蒙蒙的建筑群,平顶,稀稀落落放着太阳能热水器,我感到熟悉,又感到好笑,因为我注意到顶楼一个小小的人儿弯在白色架子下面,不知道是男是女,但穿了一件很耀眼的红衣服,鼓囊囊的,看上去整个人宽长相仿,红衣服动了几下,变长了,能分辨出下面两只短腿,狠狠踹了白色架子一脚。我看看晦涩的天,笑了一下。
“妈妈你在笑什么?”女儿突然问,我惊了一下,回过神来
第1页完,继续看下一页